我的恩师吴冠中

　羊年暖三月，我今下江南。

　　做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自从投身艺术，不断地采风、写生，我震撼过北国雄奇的山川，畅游过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纵马驰骋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蒙古大草原，也多次膜拜过西藏佛土圣地的神秘博大，以及领略过西域大漠落日圆的苍凉高旷。然而，美丽的水乡江南，永远是我心中情怀初展的梦中佳人。后来，我一次次走近江南，一回回夜里梦绕魂牵。啊!江南，每次想起你那唯美的姿容和婉约的风情，都让我这个粗粗拉拉的山东汉子，立时从骨子里开始酥软。

　　而我与江南的缘分，首先是我看了吴冠中先生的画开始的。吴冠中先生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画家，他的江南画风和中国画现代化及中西方艺术借鉴和融合的苦苦探索与艺术实践，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当下和今后的艺术走向。全世界有着千千万万艺术爱好者，都被他的作品和精神所折服与感动。今生能够成为吴冠中先生的学生，是我受益一生的荣幸。

　我与吴冠中先生(中)等人在一次美术活动上

　　记得，当朋友初次推荐把我带到吴冠中先生家里时，在他那间朴素的画室里，我怯怯地呈上我的作品。吴先生皱着眉，一幅幅翻开我的作品，开头看的非常快。我可紧张死了，就怕他不肯收我啊。但当他看到第十三幅时，他忽然眼前一亮，愣住停下了，呆呆地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身看着我，振振地说：

　　“小乔啊，你给我听好了。好的画作，第一要有美感，第二要求意境。你前面那些，都不行。为画而画，缺乏感觉。凡是没感情的作品，我都不喜欢。但你这幅画很好，既能取法于古画，更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且用心用功之深，令人动容，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千万别学很多画家，千篇一律，万人雷同，代代相陈，没有出息。唉!多可怜啊，从古到今，画家那么多，然而真正担当时代精神、开创人民艺术新境界的少之又少。都是不肯下苦功，眼界不开阔，决心不远大，没有保持一颗独立、淡远的心境。 记住，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好艺术，它是发自内心与情感的啊!小乔，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从来不轻易接受入室弟子，你今天算一个吧。希望你无论从文从艺，一切美好的追求，都要发自肺腑，发自心灵和情感。你会成功的!”

　　我真是高兴极了，吴先生同意收我为学生了。我的朋友赶紧把我摁倒，我慌忙趴在地上，使劲地给吴冠中先生磕了三个响头。据说，自我以后，吴先生再也没有正式收过入室弟子了。

　　我站起来环顾吴先生的家，这是一处位于北京方庄老居民区的旧楼房。他家的房子并不大，而且很简陋，甚至没有装修。客厅里的沙发，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几个漏洞明显地贴着大小不一的透明胶布。他的画室既简洁又丰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画案，却不知曾经产生过多少幅弥足珍贵、震撼人心的艺术精品。画案周边便是书环四壁了，其中一格摆满了鲁迅先生不同版本的书。我知道，吴冠中先生一直把鲁迅先生看作自己艺术精神上的导师去尊崇的。

　　吴先生生活极为简朴。他认为，艺术创作本身就是对生命极为华丽的享受，而过于沉湎在优裕的物质生活上，反而会侵蚀人对艺术和心灵境界的敏感与热忱。我常常看到我这位在自己生前单幅作品就已拍卖超过亿元大关的国宝级恩师，却总喜欢穿着几十年不变打着许多布丁的衣服。有几次出去讲课或参加美术活动，竟然是脚蹬上自家孙子穿剩下的球鞋。他那么大的名气，世界各地的大收藏家纷纷排队前来拜访，很多人提议要给吴冠中先生建个更大更现代化的画室，地方随便他定，吴先生统统拒绝。他说：“我只是一个画家，我的所爱在画中，而不是物质享受。”

　　虽然生活如此简单，吴冠中先生对艺术却从来一丝不苟，十分挑剔。画得不满意的作品，哪怕花费了巨大的时间、精力和心血，也要毁掉重来。他说，艺术品必须先打动作者本人，倘若自己都不能过关，又怎么指望让别人喜欢呢?我平时看他作画前，都是静静地沉思良久，真正感触成熟了，方才缓缓动笔。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怕灵感丢了，便是连饭也顾不上吃。直到画完，才把画笔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去吃饭。他对我要求也极严，绝不允许有应付之作。他说：“艺术家对待自己的作品，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每一幅都要倾注自己最大的心血和爱，这样你才有可能产生最满意的作品来。”

　　艺术这条路，可谓背后寂寞且艰辛。吴先生常对我说：“搞艺术，年轻时多受点苦很值得。苦难出英才，世间的坎坎坷坷和冷暖沧桑是孕育伟大艺术的催发剂。要有殉道者的大无畏精神，才不辜负献身艺术大业一场。”

　　而一辈子视画如命的吴冠中先生，到了炉火纯青、已至化境的晚年，可以说每幅作品皆是落笔成金。国内外各大顶尖级艺术品拍卖行常常以他的作品上拍视为必不可少的一面旗帜和风向标。可尘世间无以计数的滚滚名利，好像对吴先生没什么相干，他仍然默默地躲进他的小屋，静静地画着他的画。而且愈到晚年，他愈是不轻易卖画。但他却把认为最满意的作品，统统捐赠给各大美术馆。他说：“美好的艺术在纯净真诚的心灵中诞生，我来自人民，我的作品属于社会，属于人民，属于千千万万理解艺术、热爱艺术的人。虽然艺术需要市场，但真正的艺术精神更应该去照亮、去温暖、去提升人们的心灵。我甘愿把我的精品捐赠给美术馆，希望许多年以后，人们仍能看到它们，仍能发挥我的一点贡献。”

　　2008年，一贯独立特行、爱艺术不落俗套的吴冠中先生，在北京著名的798艺术区再次成功举办个人艺术大展。谁也没有想到，在画展上，他老人家突然抛出了三不原则：不搞剪彩仪式，不请领导讲话，不卖画。这让当年整个北京艺术圈为之耳目一新。

　　活力、创新、独立特行，形式美、意境美、探索中国艺术时代新境界，永远是吴冠中先生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也是他一直遵循的艺术标准。他曾经写过一幅书法：《知识分子的天职是推翻陈见》，吴先生说：“创造新意境、新审美，是艺术家永远的身家性命。”吴冠中先生一生学贯中西，独步艺坛，独领风骚，以他持之不懈的努力和创新精神，奉献给世间万千艺术瑰宝，他是人类的骄傲!

　　晚年的吴冠中，身体并不好，常常疾病缠身。但他对艺术的思索、追求和创新仍未止步。他说：“中国几千年画史，画家很多，然而成一家之言、敢为天下先者少之又少。我一生对自己要求很高，也苦了自己。但中国当代艺术，唯有承前启后，立足时代，容纳世界，开拓未来，才能迎来更加辉煌灿烂的艺术复兴。”而对于美术界青年一辈，吴先生尤为关心，他常常抱病为一些慕名前来求教者悉心点评和修改作品。吴先生是个很自尊、很慈爱、原则性很强的老人，他每次接待别人时，都强忍着病痛，不肯让别人看出，直到别人欢喜而归。每次看到这一幕，吴先生家人总是非常难过，但又劝不动他。

　　2010年6月25日，一代艺术巨匠、我的恩师吴冠中先生与世长辞，享年91岁。

　　吴冠中先生走了，我很悲伤。他有一个常用的笔名，叫“荼”。荼，如火如荼也。荼者，自必有精卫填海般壮怀烈烈、浩气苍茫和蕴大爱于心、播大美于天下的文人高致，以及独立特行、荷担艺术精神与人类光明未来之大业的耿耿精神。

　　吴冠中先生走了，但他的精神，他的追求，他的作品，他的大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乔领。2015年3月

　下图：我的近作《绿荫》。乔领又记。

下图：当年学习吴冠中先生画风所创作的《小院春早草木知》